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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狐朋狗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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物是人非黃卷猶在,境遷時過青衫未幹

楚寒秋地給安國一大塊桂花紅糖糕。安國拿著它,一點點地咬著,看到楚寒秋鎖起箱子有將周圍的一切恢覆得井然有序,一個念頭不知怎麽就躍入腦海。“先生,”他還是習慣這樣叫他,“我只是想問……既然您和我爹爹是朋友,那……那您認識姬天欽嗎?”

楚寒秋險些把手中的折扇掉在地上。

“你怎麽會覺得我認識大哥就一定會認識姬天欽呢?”他有些尖刻地問。

“哦,我只是……”安國說,“我只是很早以前看到他們好像都是朱雀道擊鞠行伍的。”

“嗯,這樣,”楚寒秋的神情似乎平覆了些,“好罷,我認識他——我一直以為我認識他甚至……很了解他。好了安國,時間不早你該回去了。今天太累,要早些休息。”

安國便辭別楚寒秋離開講堂:關於姬天欽,他看得出楚先生是不願多談,於是一路上只在思忖爹爹媽媽的聲音。即使是一肚子的紅糖也不能讓他感到飽滿起來——也許罷,自己從記事就不曾聽過他們的聲音;然而若是自己總對那聲音懷有一線渴望,他曉得自己便永遠召喚不出圖騰了。

人死不能覆生,他安慰自己,即使聽見他們的聲音他們也活不過來——為個虛幻的聲音讓自己遭罪,我這是何苦呢。

就這樣不知不覺,冬天的腳步已悄然降臨,輕薄的白雪為江城覆起一層柔紗。冬月二十的那個旬假學堂再次組織水段以上的學子們去逍遙山莊,作為年終科考前的放松休息——此次出行純屬學堂額外開恩,但對安國來說這恩還不如不開的好。沮喪地看著同窗們列隊離開,白的雪花模糊了視線,而他的心情也變得如這天氣一般愁雲密布。想要轉回桃花山,走在曲折的地隧裏,一對高大的身影突然將他攔住——“嘿兄弟,你不去見識下逍遙山莊簡直太可惜了,”說話的是羅睿的雙胞胎哥哥之一;“所以我們來幫你哦,”另一個接上話茬,就從袖子裏取出一本暗黃的奏折狀物,“我們從老費的垃圾間裏掏來的,垃圾裏藏了很多寶貝——你看就這樣把法器指著它,尋歡無罪造反有理,朱雀神君急急如律令——”

他用木劍點著那折子,折子上登時有漂亮的字跡顯現:

紫微山術士學堂,內外通道及人物去向全覽。

鳥拿耗子多管閑事,狐朋狗友一家親。

狐朋狗友四人組:緋羽客,廣陵郎,明月奴與小福子之大作。

崇德三年五月正式定稿。尋歡無罪,造反有理。

繼而學堂的通道便在折子上一覽無餘。“多虧了他們呢,”羅威壞笑著說,“不過現在看來這東西對你更有用——而且學堂的地形我們已經熟透了。”

安國相當感激地謝過他們:這簡直是天降甘霖,一場及時雨。披上素蟬衣,他按照地圖上標識的方向一直走到逍遙山莊,出口在一家糖果店裏。安國惡作劇地順手牽走孟良手裏的冰糖葫蘆,走出糖果店,雪地上出現兩排神秘的足跡——他需要找到姐姐無悔和羅睿他們。躲在素蟬衣下面翻開地圖:他們在西北側的小山丘那裏。小丘上有一座建築,就是江城出名的兇宅,據說二十年前那裏每逢十五都會鬧鬼,如今雖然消停了,卻還是沒人敢走近它。馬祐棠一行人也在,雙方似乎起了些爭執——他又在辱罵何琴的血統,這讓安國氣憤非常。借著敵明我暗隨手一個雪球打過去,繼而馬祐棠便被某種看不見的力量一直拖下山坡,其間一路慘嚎。福達旺魏昭之流見老大被鬼捉去嚇得哇哇大叫,而安國就把馬祐棠丟在一旁積滿白雪的灌木叢裏,繼而開心地奔向他的三個朋友。

“聞簫,”還是何琴最靈慧;安國從素蟬衣裏露出臉來,面對著一臉錯愕的羅睿和神色詭異的無悔。羅睿才反應過來是怎麽回事,他開心地拖安國一起去老張記法術玩物鋪裏搞來一大堆玩意兒,又買了百香齋的燒貢丸臭豆腐和蟹黃年糕什麽的一路啃著——無悔對臭豆腐的氣味表示極度反感,就一臉別扭地背過身去——羅睿掀開杏花酒莊的簾頭,他說這裏的招牌米酒是不可不吃的。安國躲在素蟬衣下面端著碗別扭地啜飲著,不時註意旁邊以防露出行蹤,卻看到梅先生、文先生、李先生,還有魯大海一起撥開人群向門外走去。梅先生說這裏人太多有些話不方便講,我們還是去不聞的好——他感覺梅先生意味深長地朝無悔的方向瞥了一眼,心想其中必有蹊蹺,便丟下酒碗悄悄跟他們走出去。不聞酒莊明顯沒有杏花那般熱鬧,這裏的客人往往十分沈默,談天也都不發出很大聲音。梅先生一行挑張桌子坐定,酒保奉上茶水,安國就小心地蜷在一邊,看到大海在不停地搖頭:

“俺真蠢吶,先生們您看俺沒文化就是吃虧啊,”他的語氣裏滿是自責,“出事那天傍晚,俺從著東君命令去鳳儀莊把小安國抱出來,半路上遇見他,他著急忙慌的俺還以為他也在幫忙——他還讓俺把安國給他帶,俺差一點給了他,俺只想他是孩子的義父來著……多虧東君叮囑俺一定把孩子帶回去——真險吶,要不是東君,現在小安國他……”

“大海不是你的錯,”梅先生說,“江湛和芷蕭信錯了人——唉,也怪不得他們:當初誰會不相信姬玉衡呢,你看慕容江湛和姬玉衡當初那要好勁兒,而且姬玉衡念書時候多少聰明啦——虧他文章還是隨我做的,那會兒誰也想不到他能變成現在這樣……”

“我還記得那兩個調皮鬼呢,”李先生也不無傷感,“慕容江湛和姬玉衡,到處搞惡作劇,但真是聰明——當時誰不覺得姬玉衡是個好孩子呀——從大概是會科以後,我們道裏還在傳晚兒好福氣,誰想到他後來會做那些荒唐事——可憐的晚兒,一個人帶著小無悔還不敢教孩子知道……”

“牽扯到無悔這孩子麻煩就更大了,”文先生悠悠太息,“素商近來心情也差得不得了——素商打小就想得開,我還沒見他這麽難受過。不過話說回來,瑤卿,那姬玉衡到底怎麽回事,我問素商他總支吾著不肯講——也怪不得他,我記著他們念書那陣子姬玉衡和他最要好,兩個人衣服都穿一模一樣的,怎麽弄到後來姬玉衡就成殺人犯了?”

“質彬你還真是不問世事,”梅先生搖搖頭,“恐怕經過那一段還不知道姬玉衡犯什麽事的就你一人了。當初聽說那人要殺死小安國,東君要他們用藏物入心術保護鳳儀莊,他們就選姬玉衡做有心人——若不是有心人親自說出誰也找不到鳳儀莊,所以唯一的解釋就是姬玉衡出賣了慕容家。後來那個王德福,你們可能都記不得了,就是一直跟著他們的那個小個子男孩——他真勇敢。他去追姬玉衡——姬天欽,姬天欽就慘無人道地炸掉了一條街,那可憐的孩子被傷得只剩一個手指……”

安國再也聽不下去了:原來無悔的擔憂一直不錯,原來,自己並不曾擔憂的一切竟更加殘酷。奔出不聞酒莊,在兇宅的小丘下偷偷哭泣,躲在素蟬衣裏不會有人看見——他們是朋友,是很好的兄弟,楚先生說拜過把子甚至喝過血酒——一瞬間想起大海給自己的小冊子,照相上爹媽身後英俊的伴郎,那形貌神情與無悔簡直就是一個模子刻出來的——他到現在還是自己的義父,他出賣了爹爹媽媽如今又要追殺自己,而自家最好的朋友竟然又是他的私生子……

何琴找到了他,羅睿和無悔都圍上來。無悔把一只手臂搭在他的肩上,說兄弟出了什麽事,是什麽事情要你這麽難受——你可以不說,哭出來罷,哭出來就好了,挺管用,真的。

安國自然不會像無悔那樣靠在一個人的肩膀痛哭一場,然而他終於決定把關於無悔的一切都咽回自己腹中:委實,無悔是無辜的,即使他的生父出賣了自家爹娘,即使他的長相與那兇手極為肖似——他還不知道自己的爹爹是誰,若知道了真情他一定會更絕望,更傷心的。

“走罷,”他悲傷地嘆息著。回到紫微山,一個人出去——也許,去趟北樓也好:那裏雖冷,卻安靜無人,又視野開闊,正是個供人宣洩心情的好地方。走上去,門開著,周圍彌散著淡淡的酒香——有人?誰會在今天上北樓借酒澆愁呢?

“下面是誰,”一個冷冰冰的聲音——

媽呀,蕭殘——跑——

“站住,慕容安國。”

怎麽自己往槍口上撞:安國心想今天真是倒黴透了。看樣子蕭殘並不打算請他上北樓一敘,他就只得跟在他身後,隨他去了他暗無天日的書房——讓人感覺很怪異地,蕭殘的身上帶著一股清淺的酒氣,這在安國印象中是從不曾有過的:被蕭殘抓到本來就死定了,他竟然還百年一遇地喝了酒——安國簡直不敢想象後面會發生什麽。

“嗯?”他幽邃的黑瞳如兩灣冰窟,斜睨著他,只凍得他周身戰栗。

“坐罷,”他朝旁邊的椅子瞥了一眼,安國乖乖坐下,蕭殘卻依然居高臨下地站著,玄色的,像尊死神。

“我本沒打算要任何人煩我,今天,”他站在他汗牛充棟的書堆裏,一張臉顯得愈發慘無人色,“不過馬榮昌給我講了個故事,很有趣——盡管他打翻了我的興致——他說他在逍遙山莊同羅季通風無悔談話的時候有遇到鬼,某種無形之力拖拽馬君自山坡滑下——依慕容君以為,緣何?”

“回先生的話,弟子不知,”安國盡力裝得好像再聽一件與自己完全無關的新鮮事。

“哦,”蕭殘深黑的瞳緩緩看向安國的眼睛——“他說他看到你的頭浮在半空裏,關於這一點,慕容君作何解釋?”

“呃……我想他最好是去趟醫館,據說看到異象不是好事……”

“我只想詢問一句,慕容君,”蕭殘用一種幽邃而綿長的音調輕聲說,“請問慕容君的貴首在逍遙山莊何幹——據我所知,慕容君並未得到去逍遙山莊的許可,我以為這當然包括慕容君的頭顱在內。”

“呃,那是……”安國用盡全力使自己不要表現得過於心虛,“我想馬榮昌一定是看走眼了……”

“他沒看走眼,慕容安國,”蕭殘緩緩彎下腰,將雙手搭在安國座椅的扶手上。他靠近他的臉,清淺的酒香若有似無地鉆進安國的鼻孔:“既雲令貴首已現於逍遙山莊,閣下肢體手足,亦必在斯處。”

“我……我在桃花山,我一直都在桃花山……”安國只感覺渾身一片雞皮疙瘩稀裏嘩啦地往下掉,“您也不能證明我去了……哦,先生……”

“或許罷,”蕭殘蒼白的嘴角牽起一絲詭異的笑。他直起身來,轉到安國面前,重新死盯住他的眼睛——“朝廷上下人人竭盡全力以保大名鼎鼎的慕容安國少爺不被姬天欽抓去,慕容大少爺卻是皇帝不急,竟空自草菅他人心血,以為一切理所當然!大名鼎鼎的慕容少爺,他的意願比聖旨還重要——他想去哪裏、就去哪裏,完全無需考慮後果!”

安國想今日蕭殘真是詭異,大抵是酒精作用他前言不搭後語的聽起來倒像是在關心自己——不對,他才不會真的喝醉,他是想套出實情:反正他沒有證據,我不說,死也不說——

“果然,慕容安國,慕容楓的翻版,”蕭殘的聲音再度打破短暫的沈寂,“他也是這樣目中無人,把別人都看做作菌人,為他做一切理所應當——一點圍場上的天賦就能讓他覺得卓爾不群,喜歡被人追捧——你們父子倆,倒果真像得出奇。”

“我爹爹不是這樣的,”提到這個安國一下子就控制不住,“我也不是!”

“無視一切法度,因為規則乃是為平庸者設置,在武狀元擊鞠擂主的身上不起作用,”蕭殘卻依舊怨恨地繼續著,“一個連字都寫不好的酒囊飯袋,還自視甚高——”

“住口!”

安國猛地站起來,他一下子就憤怒得無法自持:自年初從醋坊巷何家逃出之後他再不曾這般憤怒過。蕭殘的黑瞳裏閃著恐怖的光,空氣裏酒精的味道仿佛突然就厚重起來。“你再說一遍,”他慢慢地說。

“我說你不許講我爹爹壞話,”安國喊了起來,“我知道你是為什麽,東君和我說過的,你嫉妒他的才能——就這樣我爹爹還救過你,可是你忘恩負義——”

“我嫉妒他?”蕭殘瘦削而慘白的面部糾結成一種可怕的表情,“字都寫不好的粗人,他也配——東君與你說的是罷,”他慢慢轉成那種耳語般的音調,“那麽祭司大人有沒有告訴慕容公子這件事的前因後果——還是祭司大人認為,殘酷的現實會讓慕容少爺高貴的雙耳,不堪重負?”

安國咬著嘴唇,一言不發。

“若你當真變得和你那不爭氣的爹一樣,我……”蕭殘一聲長嘆,不知為什麽話到嘴邊突然就說不下去了:背對著安國,他只感覺視線開始模糊——天,多少年沒哭過了,他甚至以為自己的淚水早已流幹。用力吞咽著心底無窮竭的酸楚與傷悲,那些思緒卻隨著不斷湧上喉嚨的酒氣,化作某種自己完全無法遏止的力量——

你若不珍惜自己,我該怎麽辦?

曾有一個人,為你獻出了自己的生命。那個人對我很重要,所以,你若敢讓她的鮮血白流,我會為她不惜一切代價。

“把所有的口袋,掏來我看。”

悄悄擦去眼淚,轉移話題——不能縱容自己這個樣子。安國一動不動,他便說那我們不妨去找東君罷——他知道安國畢竟是敬畏東君的。

果然,安國從袖中取出一袋老張記的法術小玩具,使人變成各種怪相的糖果一類的,還有一份老舊的暗黃色折子——

“呃……季通給我的……”安國看蕭殘在打量那袋把戲便開始繼續扯謊,“是……上次他從逍遙山莊帶來……”

“上巳?”蕭殘陰惻惻地盯著他,“留到現在?”

“哦……大祀假期他們去買的……”

“那也保存夠久的——這個呢?”

“啊、啊——一張紙……”

“一張紙?”蕭殘翻開那折子看了一眼,“是過於破舊了罷,我替慕容君處理掉如何?”

他說著便將那折子丟向火盆,安國連忙止住他,他的眼睛看向那孩子不安的臉。

“看來這個該是風無悔的禮物,若再有一個,便是何林鐘送的罷,”蕭殘冷冷地說著,腦海裏卻泛起某種熟悉的印象——“這會是什麽呢?隱形墨汁寫的信?或者,不必通過無常守衛的大門就可以到達逍遙山莊的路線指示?”

安國心頭猛地一凜:他連忙掩飾著,也無暇估計蕭殘是否註意到了他的心虛;而蕭殘此時只恨當初沒跟芷蕭打聽下這東西怎麽用——她也許會撒嬌不肯說罷——嘉佑十八年的上巳,那是他們多麽美好的曾經。

歌唇一世銜雨看,可憐馨香手中故——為什麽當日隨口念出的詩行,到頭來,竟一語成讖。

看來不得不采取些措施了,否則縱容這小孩四處亂跑,我可吃不消。

蕭殘想著,便抽出戒尺對準那圖輕輕畫起一個圈——“原形畢現。”

紙上沒有任何反應,安國不由得做了個深呼吸——

“四方教術士江都國,紫微山術士學堂玄武道司道蕭殘,煩請地圖閣下昭諸一切迂隱者。婆多森雅達。”

安國緊密註視著蕭殘的法器,而那地圖上竟開始有字顯現——死大了,他那個密咒是什麽東西——早知道自己當初也該學學古密文什麽的,好歹不至於死得不明不白——

明月奴道蕭先生萬福,並煩請蕭君自掃門前之雪:多憂傷肺,易怒傷肝。

蕭殘和安國都僵在那裏了,但地圖上的墨跡並不曾就此停止:

緋羽客對蕭先生的行為表示強烈譴責,還要說蕭先生是一只吃大糞的黑烏鴉。

如果不是在如此嚴肅的場合,安國會覺得這很好玩,可是如今生死攸關——

廣陵郎堪嘆世道黑白難辨,似此小人竟成堂堂司道,悲夫哉!

安國開始閉目等死,而地圖上顯示出最後一行字,乃是“小福子給蕭先生賀壽,建議蕭先生生辰大日不妨洗洗頭發——那一攤軟泥。”

“看來,我們有必要商討一番,”蕭殘便緩緩走向書櫃旁鑲嵌的一面古老的銅鏡,“楚素商,來我書房,我有話說。”

不一會兒楚寒秋便在門口出現了。他姿勢優雅地撣掉身上的雪,脫下大氅走進屋來,“颙光,你找我?”

“唔,這是我從慕容安國身上找到的,”蕭殘便不客氣地將地圖丟在楚寒秋手上,那狐朋狗友四個人的雅號還在紙上跳躍。楚寒秋看著它,臉上泛起一種奇怪的表情。

“怎麽說?”蕭殘語調森然。

楚寒秋盯著那張紙,似乎看得癡了。但在安國眼裏他更像是在想措辭——

“此物疑似黑道法術,”蕭殘見他不語便悠悠接口,“楚君身負禦魔術授課重任,自當對此物,以及攜帶此物者發表些看法。”

“你真覺得它是個妖道的玩意兒麽?”楚寒秋溫和地說著,悄悄向安國遞個眼色要他別插話,“依我看來不過是個小惡作劇,誰想讀它他就取笑誰——很幼稚,不過顯然沒什麽危害:我想安國是在某家玩物鋪子裏拿到的罷?”

“是麽?”蕭殘依舊蹙著眉頭,“楚君覺得玩物鋪子裏會賣這種東西?或者,有沒有一種可能,是制作這東西的人,親手給他的呢?”

安國聽得如墜九裏雲霧,而楚寒秋看上去似乎也很困惑。

“颙光的意思是,小福子或者其他這些人嗎?”他依然帶著微笑,“安國,你認得他們?”

“不認識,”安國說。

“好啦颙光,”楚寒秋便轉到蕭殘身後,輕輕將雙手搭上蕭殘的肩,“一個小東西麽,像是張記的把戲——嗯,讓我拿走好嗎?”

蕭殘渾身一陣戰栗。他不自在地躲開,楚寒秋則恬靜地牽起嘴角。他說颙光那沒什麽事了罷?今天是你生辰啊,給你賀壽喔——正好我想找安國說說他上次功課的事情,我們就不叨擾了——再會颙光。

安國完全不敢回頭看蕭殘的方向,楚寒秋就一直走,一路沈默,直到推開他書房的門。無悔正偎在楚寒秋平時常坐的椅子裏看一本什麽書,見他們回來便焦慮地擡起頭:

“先生沒事吧……”

楚寒秋用手勢止住他;“先生,我……”安國想要解釋。

“我不需要解釋,”楚寒秋簡短地說,“我恰巧見過它——這張地圖很多年前被費總管沒收掉的——它是個地圖,我曉得的。盡管我並不清楚東西怎麽會在你們手上,安國,我只是很疑惑你拿到它為什麽不肯與我說,尤其是在你明知道有人想把你騙出學堂的情況下。所以,這東西我替你收著,我想你不會有意見罷?”

“呃……”安國早料到會有這一出,又想不出任何反駁的理由,便只得轉移話題,“為什麽蕭殘會覺得是做這東西的人給我的呢?”

“是蕭先生,安國,”楚寒秋微微沈吟著,“他這麽說是因為……是因為畫這地圖的人明顯是想引你從學堂出去,而且他們覺得這很快意。”

“先生認識他們嗎?”

“見過,”他的神色比以往要嚴肅得多,“可是安國,不要指望我再為你打幌子了。也許我不能夠說服你認真對待姬玉……哦,姬天欽的事情,可我知道為什麽無常對你比對其他人影響更嚴重。安國,爹爹媽媽用自己的生命換取你的平安,你卻用他們的犧牲換來兩袖子玩物——若你就選擇這樣的方式報答他們可不太好……”

安國僵立著半晌無話,只感覺心裏面比在蕭殘書房時要難受一千倍。“好了時候不早了,”楚寒秋柔聲說,“回去收拾一下要去用晚膳了,都回去罷——無悔,你也回去。”

無悔向來唯楚先生之命是從。他就放下書乖乖起身,拖上安國一步三回頭地離開,而安國卻只是盯著地面,兀自向前走著,一言不發。

幾場雪過後,接踵而至的是連續幾日陰霾的雨天。淒冷的冬雨一場一場地下,下得人心都涼透。這個冬天好冷,而芷蕭,你在的那個高處不勝寒的世界,如今又是不是已經,銀裝素裹?

我細數著一點一滴的玉漏聲,像是離人的心在滴血的聲音;床前的冷燭如此脆弱,徹夜枕邊清淚長垂,淋淋瀝瀝便又是一度天明。何時才能捱到三更?吾愛,今夜我不觸摸任何文字,我只在想你——想你:想你的一顰一笑,你的每一句話、每一滴淚,想你手心的溫暖、想你眼神的悲涼——芷蕭,你在那一個世界,一切可好?

為你燃起三十六盞宮燈——我相信你一直與我同在。只不過,神君憐惜你,就下狠心要你的容顏停駐在最美的年華。我一直這樣安慰自己,因為我厭倦了詛咒,便只能換作祝福。沒有你的冬天,我冷到失去呼吸;窗外煙花滿地,卻只襯得我心中愈發化作一片愁雲慘霧:原來這許多年,我華發早生、衣帶漸寬,靈魂深處卻始終癡心得像個孩子。哦,又要是十二年了,原來失去你溫暖的日子竟不覺間比你在我懷中的時光還要久了:怎麽歲月會流逝得如此之快。芷蕭,今天是你的第三十六個生日,我們一起過好不好——只有我們兩個人,我們說一夜的悄悄話,或者,就這樣彼此凝望著也好,隨你喜歡——你會笑我傻嗎?我的確是夠傻的,傻到總以為你還在我身邊,傻到甚至總會把講堂裏的某個女孩當成你。我常會痛恨,痛恨那個男孩總在用一舉一動不斷提醒我你早已離去。你屬於他,你為他而生為他而死,卻再不容我做你的英雄。可轉念過來,當他不珍重自己的時候我又總會著急——我怕他出事,我怕他虛擲了你給他的那種對我來說彌足珍貴,以至於不惜用生命去換的情感。我恨他不懂事不懂得珍重你對他作出的一切——也許我待他委實過於嚴苛,可是吾愛,你能理解我嗎?

三更的梆子貼著地面傳來,一聲聲,敲痛了我的心——芷蕭,子時到了,讓我吻你——這是我每一年唯一的節日,因為有這一天,我陰霾無際的生命裏,才終於充滿了你的陽光。

蕭殘很難得地迷糊到中午才起身——也許是昨夜太倦了,也許具體是什麽原因他自己也不清楚。冰冷的衾枕上盡是淚痕,不過他不想管它。疲憊不堪地走出房間,書房裏一片晦暗,看來外面的天氣很差。點亮昏黃的油燈,他跌坐回椅子裏,不想吃東西,也不想看書,只是稀裏糊塗地想回到昨夜那種迷亂的感覺中去:他明知道那只是幻覺,卻還是忍不住會縱容自己。芷蕭,芷蕭,若你真的在我身邊,那該多好:我會好好疼你,珍惜你不讓你受一點傷——哦,什麽聲音?

回過頭,那面向來只用作通訊工具的銅鏡在震顫。緩緩站起來,走過去,感覺自己有點體力透支。他使勁揉揉眼睛以便使自己看上去正常些,可見到鏡中那一副紅顏滄桑的樣子就登時氣不打一處來。

“有事麽?”他沒好氣地問。

“哦颙光,真不好意思打攪你,”楚寒秋略帶靦腆地一笑,“我想向你求點藥……”

“今天是二十三,”他冷冷地說。

“我知道,可是外面下雨了。”

“閣下不會被嚇得忘記了現在是臘月罷,”真是揀什麽日子不好非找著今天煩我——“臘月不打雷,死不了人。”

“我知道,可我感覺很不對,”楚寒秋說,“真抱歉颙光,我知道今天對你來說是大日子,不過打雷前我有預感的,我想還是防患於未然的好。”

“膽小鬼,”蕭殘不滿地嘀咕一聲,“沒什麽大日子小日子的,不過建議你還是先塞好耳朵把門窗關緊在屋裏躲著罷,大冬天的要辟霆珠我可沒有現貨。”

“真是麻煩你了颙光,”楚寒秋的兩頰甚至微微有些泛紅,“我也覺得怪不該的,不過天下之大,什麽江河倒流六月飄雪的事都出過,我想小心點總是不錯——可以像夏天那樣替我把還元散和辟霆珠配在一起麽?你真好。”

蕭殘打個冷戰,只感覺昨夜的情迷意亂早隨著一地雞皮疙瘩掉落得無影無蹤。喚一只菌人搞點食物來墊墊肚子,他就轉身走進藥劑室——真煩人,還有,這該死的楚寒秋是從哪裏曉得今天對自己很重要——他明知道自己今天只想一個人還恬不知恥地來摻和,難道是故意的不成……

不過藥總是要配的,否則這狐貍天天跟安國待一塊兒,萬一原形畢露再咬了那小子,我可擔當不起。

用冷水洗了把臉:配藥還是需要頭腦清醒些的。辟霆珠,還元散——曼吟呵曼吟,原來你,也離開我們這麽久了。

冬雨乃是江城最惡劣的天氣,雖事實上不若下雪冷,卻潮濕到讓人感覺抽絲般淒涼。雨下得愈大這種淒涼的感覺便愈強烈,而任何一個下雨天對楚寒秋來說都是恐怖加煎熬。關緊門窗,蜷在榻上,用被子把自己裹得嚴嚴實實——也罷,今天打攪颙光是麻煩他了,不過他只是覺得不對勁,就總有種預感今天會打雷,仿佛江城出了什麽千古奇冤一樣。閑來無聊便翻看起年少時那些過往:狐朋狗友,多麽熟悉的名字,只是那個摟著自己的肩膀,一直柔聲說別怕有哥哥在的男孩哪裏去了——喔,他在這兒,在地圖上,那個與他有著一樣姓字的人,竟然在學堂,在禁地東頭那株會打人的歪脖樹下面——那路他好熟悉。他的點走進去,不是他自己,旁邊還帶著兩個人,只上面的標註卻赫然是羅季通和——

王德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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